上世纪80年代初,中国对外文化交流的大门甫一打开,首先涌进来的是被称为日本画“三座大山”的东山魁夷、平山郁夫、加山又造等大师的作品展,日本画结合了浮世绘、工笔画和印象派的画风,尤其是单纯而沉稳、厚重而瑰丽的色彩,在封闭了30年的中国画坛引起强烈震动。
受到日本画神秘色彩的吸引,大批中国画家东渡日本学习岩彩画。在东京艺术大学的第一堂课上,日本老师的一番话却让中国留学生吃了一惊。
老师:“你们来干吗?”
留学生:“学习岩彩画啊!”
老师:“你们应该回中国学习。”
留学生:“为什么?岩彩画不是只有日本才有吗?”
老师:“你们不知道,岩彩画的源头在丝绸之路上,你去敦煌看看就知道了。”
中国留学生很快发现,他们课堂上使用的临摹本,正是敦煌壁画。
后来,东京艺大校长平山郁夫每年都带他们去敦煌观摩学习,他甚至要求研究生必须去过敦煌才能拿到学位。
二
中国最早用“丹青”作为绘画的代名词。“丹”指朱砂,“青”指青金石。
在遥远的古代,人们将彩石研磨成粉,掺入胶水,在洞窟中,在岩石、墙壁、陶器上绘制图画,世界美术史就发端于美丽的彩石。
化学颜料的出现才不到二百年,在此之前,全世界都用矿物或植物颜料作画。
矿物质颜料在中国绘画史上长期处于主导地位,无论是新石器时代的岩画,还是马王堆帛画、酒泉汉代画像砖,都是用矿物质颜料绘制的。这种带有装饰性的色彩结构和色彩审美,形成了中国传统绘画的基本风格。
敦煌莫高窟壁画保留了岩彩画的传承,绵延一千多年,脉络清晰,从未中断。其特有的颜料体系和勾线填色技法,完全不同于油画、水墨画、版画等其他绘画样式,敦煌壁画独特的艺术表现形式、成熟的绘画技法和久远厚重的美学价值,为后人广泛认同。
魏晋南北朝时期,佛教美术的东传改变了汉民族的色彩体系,莫高窟早期壁画多以石青、石绿、赭石为主色调,敦煌画工把中原晕染法和西域凹凸法相融合,创造出了富有立体感的新式晕染法。
隋唐以后,丹青艺术大放异彩,中国画进入了浓墨重彩的时代,敦煌画工用浓烈瑰丽的矿物颜料绘制出金碧辉煌的大幅经变画,色彩充盈饱满,线条酣畅淋漓。由于赋彩、渲染技巧发展到了高度纯熟的境地,使唐代成为莫高窟最为富丽绚烂的时期。
敦煌学家段文杰先生说,唐代敦煌壁画赋彩的特点是以同一色相的不同色度层层交替,色阶分明而又有立体感。仅一瓣莲花就叠晕多达十六到二十层,因而使色彩格外丰富、厚重、光耀炫目。
宋朝以后,中国画进入了文人画时代,水墨画成了绘画主流,形成了“重墨轻色”传统绘画技法理论,过多地强调笔、墨、神、韵,忽视了对色彩的运用,以敦煌壁画为代表的中国画色彩传统日渐式微,中国画的格局日益狭小。
三
1600多年过去了,敦煌壁画中的大部分色彩依然鲜艳如初,让现代人惊诧不已。从藏经洞被发现的那一天起,美术界就一直在探寻敦煌壁画千年不变的原因。
中国绘画史对绘画颜料和色彩技法的记载很少,只有“墨法”没有“色经”。莫高窟保存了十六国到元代连续1000年的颜料样品,堪称世界上最大的颜料长廊,是活着的“色经”。
敦煌研究院对壁画颜料进行分析后证实,中国是最早将青金石、孔雀石、云母等制作成颜料的国家之一,古代敦煌的颜料制作和化工技术居世界领先水平。敦煌壁画的矿物质颜料主要有石青、石绿、朱砂、银朱、赭石、土红、石黄、雌黄、白土等,同时也使用了藤黄、胭脂等植物颜料以及蛤粉等动物颜料,再加上金箔等金属色,敦煌壁画所使用的颜料有30多种。
那么,莫高窟45000平方米壁画究竟需要多少颜料?而这海量的颜料又是哪里来的呢?
据说,敦煌颜料有三大来源,一是从印度、伊朗、阿富汗等国进口,二是从敦煌及周边就地开采,三是人工合成植物颜料。
2012年,敦煌人陈明星在三危山腹地找到了一个大型颜料矿遗址,25个五颜六色的矿洞布满大小山头,人工开凿的痕迹历历在目。经取样分析对比,矿洞中的颜料和莫高窟中所用的颜料完全一样,由于遗址距离莫高窟比较近,研究人员初步判断,这就是古代敦煌画工用来创作莫高窟壁画和雕塑的颜料矿。
虽然历经了上千年的风雨剥蚀,这些风化为粉末的色彩依然鲜艳夺目,真是不可思议!
据粗略估计,三危山颜料矿总储量约1000吨,足可以画上百个莫高窟。一座人类艺术宝库的颜料来源之谜,被布满山头的矿洞一一破解。
四
从日本学成归国的画家们大量使用矿物质颜料创作中国画,他们给这个新兴的画种起了一个名字:岩彩画。但当时的美术评论界对这个画坛新生儿并没有报以喝彩,一家美术报曾开过三个月的岩彩画评论专版,大多是批评和质疑的声音。
这起风波让画家们意识到:岩彩回家的路还很长。要把失落已久的中国色彩传统带回家,还需要付出更多的努力。
2003年,敦煌研究院美术研究所第一次全部使用矿物质颜料对榆林窟29窟做整窟临摹,2007年临摹完成。
掩埋在西北沙漠数百年后,岩彩画传统终于回到了敦煌老家,几代敦煌美术家的梦想得以实现。
上世纪90年代以来,岩彩画特有的色彩魅力,吸引了越来越多实力派画家参与创作。具有探索精神的画家们把岩彩画的材料、技法融入到水墨画里,颜色吃得很深,画面变得很厚重,既不像油画那么亮,也不像水墨画那么薄。而岩彩画天然的古旧之美感,恰恰合乎于敦煌画派的久远厚重的美学价值。
著名画家谢振鸥坦言深受敦煌壁画用色的启示,他创作的《丝绸之路》《大唐》系列作品,做到了色彩的华丽与单纯的统一。画家唐勇力发明了一种脱落法,就是取道于敦煌壁画,刻意追求壁画中色彩剥落的自然效果。敦煌研究院美术研究所所长侯黎明借鉴敦煌壁画的青绿山水,探索岩彩画的诗性表达。敦煌美术研究所的年轻画家群体投入岩彩画创作,新生代的探索,让千年传统在莫高窟继续生长。
中国文联副主席、中国美协副主席、中央文史研究馆副馆长冯远说:“21世纪,应该是含纳众多民族文化精华的岩彩画在当代中国重新崛起的时候了。这是一场绘画材料的革命,这场革命对中国绘画视觉艺术的影响也将是深远的。”